这一年，我与人交流最为频繁的话题依然是成果转化。暂且不提其他方面，单就高校中那些手握成果转化项目的老师，他们往往低估了新材料应用的复杂程度。例如，有些老师在进行成本核算时，发现手里B材料的用料成本低于目前所用的A材料，从理论上推断，一旦实现量产，成本也将降低，且有望达到甚至略微超越A材料的效果，便认为此事可行。然而，这种想法未免过于理想化。他们的对手绝非仅仅是A材料，而是整个围绕A材料构建的庞大产业链。我感觉还是要把自己看做是个掀桌子的人。A产业链一帮人张罗了一桌子菜请终端客户吃饭。B要挣钱就也得张罗一桌子菜，把A那桌掀了，把终端客户拉过来。这个动静、难度就小不了。

比如2024年网上争得比较厉害的油电同权，从销量数据来看，电动车的销量一路飙升，已经对整个油车产业链企业的效益产生了巨大冲击。传统油车企业的营收利润大幅下滑，这种情况并非个例，甚至那些提供服务的4S店也纷纷陷入倒闭潮。表面上看，这是用电与烧油之间的竞争，但实际涉及的范围远不止于此，从能量来源、补能方式，到汽车零部件生产，再到售后维修等各个环节，都已形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大阵营。在这场争斗中，真正冲锋在前的并非材料本身。2023年初，特斯拉率先打响了汽车价格战，至今这场价格战仍未停歇，而当时碳酸锂价格正处于飞涨的高位。

新需求的爆发往往会催生全新的商业模式。比如，在2024年年底于深圳举办的新能源沙龙上，来自深圳捷顺的师兄分享了“人+车+充+储+节”一体化赋能方案。捷顺敏锐地察觉到新能源汽车大量普及所带来的机遇，不仅在停车场内设立充电桩获取充电收入，还上线了储能系统，通过削峰填谷的方式节约电费，并借助AI系统提高能效。这一模式不仅为电动车用户提供了更便捷的充电服务，还为停车场带来了更多的收益，充分体现了需求驱动下的创新与融合。去年，我也多次在不同的场合有听到学术口的专家呼吁应用需求驱动新材料创新。

即使是相近的材料，想要在市场中“掀桌子”也绝非易事，因为对手也在不断变化与发展。去年，我遇到一位钠电池材料创业者，他显得颇为沮丧，因为项目推进困难重重，只能考虑将项目应用方向转向低速二轮车、长时储能等领域。2022年底，电池级碳酸锂价格飙升至60万元/吨，这为钠电池的发展带来了巨大的想象空间。然而，如今碳酸锂价格暴跌至7万元/吨，钠电池的成本优势瞬间荡然无存。因为锂矿多进口，所以还有发展钠电池避免资源卡脖子的说法。不过锂矿进口多因价格考虑，国内锂矿资源非常丰富。近期还传出我国新探明大量锂矿资源的消息，使得我国锂资源占有量从全球第六跃升至第二，而且锂还能实现回收利用。在能源安全这一宏大议题下，相关论述也变得不再那么有力。目前，电池的能量密度已经大幅提升，业内对低温和安全技术的发展也愈发重视。在低温领域，中科院深圳先进院孵化的中科瑞能研发的超宽温域电池，其温度适用范围可达-70℃至80℃，展现了技术的不断进步。

即便是被一些人视为“老掉牙”的铅酸电池，其实也极具竞争力。因项目需要，我走访了几个计算机房，看到满屋子的铅酸电池被用作UPS电源。UPS电源的特点是全年使用频率不高，对轻便性要求也不高，但由于放置在室内，对安全性要求极高。据我了解，尽管现在新型电池如锂电池、钠电池、锌电池等不断发展，但目前在市场上销量较高的仍然是铅酸电池。在低速电动车领域，锂电池也未能完全取代铅酸电池。去年11月1日起实施的电动车新国标，将之前通过限制重量来强制推广锂电池的政策改回支持铅酸电池。同时，还有政策出台，对交回老旧锂电池车并换购铅酸电池车的消费者给予适当补贴。这都是终端客户用脚投票的结果。说起来挺有意思，铅酸电池便宜、安全、稳定，但因为“技术过时”，几乎每一次新的电池技术出现，都会拿它作为对标对象，讲新的故事。

由此，我也在思考，公众号的网友们不应过于苛责成果转化。毕竟，仅靠那几十万、几百万的科研经费，很难做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成果转化的难度远比想象中要大得多。

暂时掀不动桌子怎么办呢？在讨论中，我非常赞同一位从高校里走出来创业的大学同学说的话：“最好先上现在这桌吃上饭活下来，嘴上说着掀桌子的话，打造掀桌子的概念，吸引投资和支持，一边吃饭一边慢慢发力，等市场成熟，等政策跟上，等内功练成，再掀桌子”。固态电池现在就有点这样的状态。嘴上说着固态电池，先做锂电活下来，再做半固态，再一点点的把全固态实现。上汽、广汽、奇瑞去年宣布2026年固态电池量产上车，业界也开始在传2026年是固态电池商业化元年。似乎光明不远了！

与企业技术团队交流时，我们经常探讨的一个重要话题是应用场景。这个环节绝对不能有丝毫的虚浮。千千万万真金白银购买终端产品的消费者，才是这片市场的最终裁判。在2024年的走访过程中，那些日子过得相对不错的企业，大多拥有终端大客户的稳定订单。在介绍自身产品时，他们都会强调产品主要应用于某某知名大厂的产品中，甚至有些大厂还会出资参与研发，进行深度定制。如果核心团队具备多年的产业链背景经验和资源，公司的发展往往会非常迅速。从产业链的角度来看，新材料距离终端消费者相对较远，一直在实验室里搞研究的老师，往往缺乏市场方面的资源。对于出来创业的老师，建议还是补齐这方面的短板，要么团队中配备一位资深的市场背景人才，要么确保投资机构拥有良好的市场资源。

最后，我想强调的是，在大环境不佳的情况下，各种意外情况层出不穷，我们必须保持谨慎。补贴政策取消、扶持政策无法兑现、投资中断……当一件事预计超出自身承受能力时，该撤退时就要果断撤退。借用一位创业师兄朋友圈里的一句话：“创业是选择了一种活法，而不是一种死法。”遗憾的是，我身边就有人选择了后半句，令人唏嘘不已。

材料人网谭杰于2025年1月10日撰稿。